時間:2018年7月21日,10:00-12:00
地點:博雅書院
整理:張運宗
底蘊乎?訓練乎?
很多人在談博雅書院是什麼?博雅教育既然是高等教育的一環,最簡單的目的應該是「培育人才」。哈佛校長Dr. Drew Faust說,大學是幫助學生期盼並創造將來第四或第五個工作或職位。我滿喜歡這個說法,這就讓大學教育和技職教育有了區隔;當然這並不代表大學教育不需要在乎學生第一份工作。如果教育的成果是把畢業就業率放在第一位,這應該是技職教育的做法。博雅教育不是社會職業的培訓所,而是培養引領社會發展的人才,所以關懷的問題是,學生畢業十年十五年,甚至更久後對社會有何貢獻?
半世紀前,台灣的工商環境尚未起步,大學培育的人才大多出國,而能有開闊的視野。台灣經濟起飛之後,人才開始在地化,大學教育關注的是眼前在地的需求,學生則關注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大家討論的焦點是產學合作、職業訓練、暑期實習等等。教育的目標沒變,只是我們所在的位置不一樣了,從高談闊論底蘊的養成,或五年、十年後你我會是怎樣,轉換成眼前的需求,或畢業後是否能馬上找到工作。
十年前,東海博雅書院出現時,大家對「博雅」、「書院」在高等教育的意義所知不多。上週我到香港參加在中文大學舉辦的「第五屆海峽兩岸暨港澳地區高校現代書院制教育論壇」,400多人,35個教育單位參與盛會,反映出類似的概念已經蓬勃發展。尤其大陸強調的是「全面覆蓋」,一個書院可能3千人!其實,大家所談的「博雅」、「書院」不外乎聚焦在「通識化」、「家庭式」或「思想教育」三種主軸上。我受聯董會之邀專題演講,100多人參加,大陸幾所知名大學的代表紛紛走來問我如何運作,顯現東海博雅書院在當中顯得深具特色。
從書院草創到我上次卸任前,由於資源不齊備,又無前車可鑒,即使擁有優良傳承,但時空背景已經巨幅改變,所以我們一直在思考、討論、嘗試,而這正符合曾校長所提的在前進中學習的「拓荒者」概念。這幾年書院逐漸通識化,教育偏重了課程的要求。金耀基先生曾提過,「通識是整合的知識」,而博雅教育的目的是「整合的人格」。問題就回到增加課程能否培養思考、探索的「底蘊」?博雅書院的重點應該在啟發式的「教育」而不是「訓練」。
普遍來說,大學畢業的專業和職業直接對口的比例並不高。這次在香港拜訪一位我很景仰的教育家,香港大學退休副校長程介明教授,他也說香港大學畢業生直接對口的比例大約30%。麻省理工學院流傳一句名言,「不能說麻省畢業的人都會是工程師,但最好的工程師都是麻省畢業的。」這兩個例子都為大學教育的高度和深度做出很好的詮釋。
思考、選擇、實踐
我覺得現在的書院教育必須和一般的大學教育有明顯的區隔。因為過去的教育證明,大學教育對於頂尖人才的培育是不足的,如果足夠,就不會有書院的出現。書院的存在正指出了傳統大學教育的盲點,如果再把書院通識化,那麼,我們只不過是用原有的方法解決原有的問題,也就是說,問題的根本並未得到解決。
東海談「博雅」,十年下來,出現一個現象,「博雅」一詞通泛化。當從一個「博雅書院」變成「全校博雅」時,必須注意到,以現在的方向來看,「全校博雅」有三個層級,最底層的「通識」、中間層是學務處的「α leaders」,以及上層的「博雅書院」。我常以一個爬山的圖像為例,學生剛進大學是在山腳平原,如果畢業時還在平原,那就是教育的效能不大。如果有的學生能爬到1千公尺,有的爬到3千公尺、5千公尺,這是他在大學教育裡所培育的能力,他可以依據這個能力選擇畢業後的未來發展。
博雅書院希望能做到5千公尺的高度。問題是,當統稱為「博雅」的時候,大家就會用同樣的水平來看問題,而不願釐清1千公尺、3千公尺、5千公尺在教育的「高度」的差別。
我常舉一個例子,現在的學生程度未必真比過去差,但態度真的不一樣。好比賽跑,過去的學生會在起跑線上準備好,鳴槍就跑出去了,我只需訓練他能跑多快。現在的學生則不在起跑線上,在哪?可能還在穿鞋、可能還在找鞋、可能還在床上睡覺。大學老師學得一身本事,原想一展所長,訓練學生跑得快跳得高,但現在最大的精力是耗在叫他起床穿鞋。
現在的教育可能不再以誰跑得快跳得高作為單一標準,老師必須意識到,學生更大的問題是,能否思考自己應該朝往哪個方向?因此,如果教育的目標都是「培育人才」,博雅教育和一般教育的差別可能是,我們從不刻意強調經過博雅教育的學生在社會工作的職位能爬到多高的位置;那是天花板式教育。我一直認為,博雅教育是地板式教育,強調的是基本素養、邏輯思維、價值觀等基本能力,只是這個地板有一定的高度。
程介明教授認為,一所大學最重要的事,第一個是讓學生學習思考,第二個是讓學生能夠選擇,第三個是準備一個讓學生的思考和選擇能夠實踐的系統和環境。我認為,書院正是在做上述第三件事情。但是,現在的學生不太願意思考,自然也無從選擇,所以我們必須教學生思考,教學生選擇。
如果學生問,博雅書院是什麼?或許,他應該先回答一個問題,準備想建構自己的價值了嗎?
因願助學
書院是「因願助學」。教育正在轉型,老師的傳授知識的角色與功能已經大幅縮減,在共享社會裡,知識已經不是稀少的資源,學生只要具備英文能力,想要上哈佛、史丹佛、麻省理工、普林斯頓的課程,最好的教授的課程在網路上都有。所以,取得知識不再是能力的高下,而是你有多大的渴望,願意為這個渴望付出多大的心力。
進入書院是一種選擇。很多人以為書院「挑學生」,其實不盡然。正確的說法是,這是學生自己的選擇。學生現在的狀態不能衡量其未來的發展,這一點我完全同意,但是,他現在處於某種狀態,書院能不能幫上忙?這個問題的答案有個基本門檻,書院沒辦法把學生的心願從無到有。書院不會拒絕學生申請,書院也不會改變透過一系列的過程讓學生進行自我篩選的機制,當學生不願接受這套機制而不想進入書院,這叫做自我篩選。也就是說,如果你不願意,你就不會進入書院。
從另外一個現實的角度來看,書院的資源是來自於許多對東海、對教育有心的人士捐贈,老師也付出極大的心力善用這些資源,如果學生可以輕易地進來,任意地離去,而書院也若無其事地對待,這就會造成嚴重的資源浪費。所以,書院必須非常認真地考慮,學生能夠完成書院教育的比例有多少?
為了保證學生的畢業成果,我們就得先掌握他進入書院的起心動念。如果博雅書院定的高度是5千公尺,但開大門,任何人想進來就能進來,可想而知,未來能夠畢業的比例一定很低;或者,相對來看,書院的高度會愈來愈低。
何謂「因願助學」?學生必須先自己願意接受博雅書院的教育,我們樂於提供擁有的資源給予協助,更重要的是,學生必須學習,必須成長,畢業時擁有爬到5千公尺的經驗和能力。
知識、實踐、態度
如何讓學生擁有5千公尺的經驗和能力?這是書院教育的問題,亦即書院創立以來強調的知識、實踐、態度。
首先,中英文的聽說讀寫是非常基本的能力。我最近跑了幾趟國外,就是希望建立國際性大學的連結,創造學生走出去的管道。臺灣的學生可能小學三年級開始學英文,中學、高中各3年,至少有10年,但若到國外生活一學期,成果可能勝過這十年。這是情境的問題,因為被要求,所以一定會學習。我們正在努力創造更多元的情境管道。
其次,思考、辯證的能力,以及Leadership的經驗。書院的學生要有領導的經驗,這點很重要,但是否每個畢業生都能成為領導者?我不敢論斷。領導者本來就是少數人,何況能領導也應該能被領導。書院教育的概念應該是讓學生能lead,也能follow。所以書院的領導教育是階層式設計,學生必須證明具備能夠往上走的能力,最上面會有一群學生具備滿強的領導力,而每個人在不同階層也具備一定程度的領導能力。
最後,學生要有比較高的意願想要提升自我。我回來一個學期,和很多學生見面,想要瞭解他們來書院是怎樣的心情?為什麼會來書院?對自己的期待是什麼?原本我期望聽到的是,大的願景與目標,但很大比例的學生希望的是,能有改變。所謂的改變,或許因人而異,因程度不同而有差別,書院應該協助學生打開視野,讓學生為自己制訂更高遠的目標。
如何讓學生自願而努力朝往更高遠的目標?這就牽涉到書院的活動與課程的設計。我們仍強調以群組概念設計四大課程,過去是東方文明、西方文明、世界議題和社會責任,現在則將東方和西方文明放在一起,重點放在東西文明的交流與溝通,因此可以跳脫西方從希臘羅馬講起、東方從上古三代開端的限制;世界議題在群組討論一直保有很好的成效。
另外,開了兩門課,領導與倫理、科學探索。書院過去太偏重人文,對現代科技的討論甚少,國際間幾個liberal arts education做得比較好的學校,大多會強調科學邏輯、資料蒐集、分析的教學。我們請了胡承波老師一起規劃關於科學探索的6門課:疾病的故事、生活中的幾何、廚房裡的化學、電影裡的物理,以及AI人工智慧、大數據。為什麼是6門課?這涉及到理想與現實的問題。博雅課程如果不該通識化,一定要小班、學生要能參與討論,而非被動聽講。所以1班最多30人,1學年120人,1學期至少開2個班,1學年4個班。書院生來自於不同科系,如果要降低學生選課的時間壓力,他可以依據修課時間一學期選修1門課就算達到標準。
課程設計的關鍵不在開列很多門課,或擠壓過多的學分,學生修太多課或承擔太多的學分壓力,反而容易流於不夠深入,更難思考。問題應該是,為什麼開這門課?究竟想給學生什麼幫助?例如,怎樣讓學生瞭解「美」?開設關於美學的課程,實際接觸大自然。我們活在這個世界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對自然的感官和感覺愈來愈鈍化,而書院是有可能帶學生進入大自然接觸美的。
再如,我們有一間書齋,也會開列各種書單,書院的教育是開啟願意接受書院教育的學生的渴望,因為渴望更好,所以渴望讀點書,書齋或書單就能告訴他哪些書是有幫助的。然後我們會辦一些演講,聽了演講之後,他會回過頭來,再多讀些書。
在因渴望而學習的過程中,書院啟發了學生,過去累積的知識是有用的。學生受到啟發之後,我們開始帶著他們接觸大自然、接觸需要幫助的人,在親眼看見不一樣的世界的過程中,開始思考自己的價值,開始有了選擇,開始訂出自己的願景。
碰觸舒適圈
理解書院教育的過程後,會面對一個現象,書院的學生朝兩極化發展。
進來書院的學生想改變自己,但未必特別優秀。許多人說博雅書院是菁英教育,我從來不反對。如果是菁英才能進入書院,書院只是錦上添花,博雅書院不是這種教育。博雅書院的期許是,進來時未必是菁英,但畢業時開始變成菁英;這是培育菁英的過程,而培育一個人朝往更好的方向發展,這不正是教育的目的嗎?
教育可以有,也必須有很理想的層面,但不能不面對現實。我們的現實是,學生進來的時候,他想要有所改變;他是書院生,但也是專業科系的學生。好比翹翹板原理,如果花比較多的時間在書院,在專業科系就比較少;如果學生把書院放在第二順位,又希望能做得很好,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們常看見學生在這兩端搖擺,甚至很痛苦,就該幫助他。部分學生搖擺一陣子,選擇放棄書院,專注於本科系,雖然我們不能保證書院對他產生多少影響,但面對現實,這無可厚非。最糟的狀況是,離開了書院,但在本科系也表現不盡理想;也有學生兩邊都表現不好,但也不願離開書院,對書院、專業科系或他自己都會予人不好的印象。也就是說,當翹翹板平衡了,整個人卻往下掉。當然,千萬別忘了,還有另外一種情形,他在書院是榮譽畢業生,在本科系也是書卷獎,這不是翹翹板的選擇過程,而是整個人學習提升的過程。
這些都是現實,也都反映出一個教育理念,碰觸「舒適圈」(Comfort Zone)。學生想要改變,就一定要先改變原有的狀態,就一定會碰觸到「舒適圈」,進入比較不熟悉的環境。
我們常說過去的東海表現不錯,其中一個指標是考進東海者都是前10%,甚至1%的學生,本身就擁有足夠的自信心,進來東海後,又在各種不同的地方發揮,產生成就感。東海現在招收到的學生中,有一定比例的人信心不足,因為求學過程沒有帶來成就感,但是他也想要不一樣。當碰觸舒適圈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念頭會是,我可以嗎?這就開始掙扎了。
書院的老師幾乎都有個特殊經驗,學習能夠大幅提升的學生絕大多數都在辦公室面對著老師哭過,因為他想突破,卻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兩者之間產生非常大的衝擊,他需要強有力的支持,這就是傳遞知識以外,在學習的過程中,老師與學生之間必須產生一種連結。學生對老師要有一定程度的信任,老師要能給予學生支撐,當學生面臨關卡時,能夠跳過去。當學生哭過後,我們常看見,他們就會出現另一種自信心。這種例子太多太多了。
這次我參加「兩岸暨港澳地區高校現代書院制教育論壇」,東海的博雅書院和其他學校談「書院」或「博雅」,最大的差別就是我們在做「轉化」(transformation)。學生從進來書院到離開的過程中,從山腳平原爬到5千公尺的過程中,不是只有吸收知識、服務社會,而是要經歷一個非常大的關卡,觸碰舒適圈,重新省思、塑造自己對未來的想像。目前,老師的培育過程中,對教育的理想和實踐,以及輔導的經驗比較不足。我們要先和老師一同,建立共同的教育理想,提升輔導的能力,才能帶著學生眺望更高更遠的世界。
回到問題的根本,什麼是博雅書院?博雅書院是一個讓學生能藉由支持而創造自己希望的願景的系統和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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